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登錄洞房外的高窗玻璃上貼著大紅的喜字,在柔和的燈光中顯得格外清晰。窗外是朦朧漆黑的夜,紛紛揚下著鵝毛大雪。那雪下得緊,地上仿佛鋪了梨花一般,溫馨而皓白。這是臘月二十八的夜,靜寂而寒冷;這是新婚夫婦的夜,溫暖而柔情。
突然,洞房里的燈滅了,后窗一片黢黑。雪還在下著,寒風依然凜冽。
從新房的視角向后看,一個高大的黑影在風雪里急速移動著,慢慢走到紅色磚瓦房的后面,十分熟練地蹲了下來,一只耳朵緊貼著墻。雪更緊了,夜更深了。又有兩個身影走了過來,在前者旁邊蹲了下來,同樣拿熱臉貼到冰冷刺骨的墻上。過了一會,又來了三個人。大家仿佛并不陌生,各人有自己的位置。
寒風依舊刺骨,大雪揚揚紛飛,新年快到了。寒冬臘月,數(shù)九寒天,為何有不速之客光臨?是什么力量讓這些仿佛自天外空降的神秘人,克服天氣帶來的不良影響,深更半夜,跑到人家后墻根蹲了起來?他們到底在找尋什么,抑或是在謀劃著什么?難道有什么驚天陰謀嗎?
當然沒什么陰謀,既非劫財,也非劫色。他們上演的是一部歷史活劇,是魯西南曾經(jīng)特有的文化現(xiàn)象——聽房。所謂聽房,指的是一群光棍漢深更半夜趴到新婚夫婦后窗下,聽里面的動靜。聽房者關(guān)注最多的是,小兩口交談了什么,以及有無叫床聲。無論是否聽到了真料,這些無聊的光棍漢們,第二天多半會在大街小巷里,添油加醋地八卦一番。
小的時候,我們那聽房的領(lǐng)軍者是位八十多的老光棍,在光棍圈子里也是響當當?shù)娜宋铩R话隳贻p的光棍都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。這位老光棍不僅年長而且輩分也長,人們尊稱他為三老爺。三老爺年輕的時候調(diào)戲過良家婦女,往寡婦家井里撒過尿,摸過尼姑的屁股。
傳聞,他搞過母馬、母豬、母羊,在中年時對自己的母狗不軌,結(jié)果被母狗一口要掉了半個雞雞。從此以后,受司馬遷受宮刑而發(fā)奮寫《史記》的激勵,他放棄了對母性哺乳類動物的興趣,專業(yè)研究聽房。他最驕人的地方是聽房的經(jīng)驗?;\統(tǒng)地算,他的在這方面的經(jīng)驗少說也有六十多年了,帶出來的聽房光棍也有十多人。
方圓十里地,哪個村有結(jié)婚的,他都會半夜趕到,不管風吹雨打。六十年如一日,如此的執(zhí)著,如此的虔誠,非有傳教士的志向不可能堅持這么久,他卻堅持下來了。
三老爺每天在村頭的小店里要一杯散酒,慢慢喝,一杯能喝一個下午。他周圍聚集著一群八卦猥瑣男,詢問聽房的細節(jié)。三老爺總是慢吞吞地抿一口酒,然后娓娓道來。三老爺可以通過叫床的聲音判斷是女在上還是男在上,可以通過女人叫聲的變化聽出能生男還是生女。在大家眼里,三老爺真乃神人。每次三老爺開講的時候,周圍的光棍們都半張著嘴,直著眼看著,豎著耳朵聽著,不時發(fā)出驚嘆。
毫無疑問,那年臘月二十八下大雪的那個晚上,先到洞房后窗下的那個高大的黑影,就是年歲和輩分最高的三老爺。并不是因為他腿腳最利索所以先到,而是大家為了尊重三老爺在這行當?shù)牡匚?,故意遲于三老爺?shù)?。那晚上,我屬于最后一組,那年我十歲,還不懂聽房的意義,只是為了湊熱鬧。三老爺見我這么小小年紀就有如此志向,非常高興,專門把我拉過去,給了我一個好位置。
不知是這對夫妻當晚累了,還是怎么了,我們聽到凌晨兩點也沒聽見動靜。后來只有三老爺一個人堅守在那里,我們提前各回各家了。那晚我在奶奶家睡的,生怕父親知道。第二天,有人把這事告訴了父親,于是父親一腳把我踹到了門上。當時我心里憤憤不平,覺得父親不該打我。父親去世后,再想起這事,我覺得好笑又想哭。仔細想想,有人管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。
那晚三老爺堅持了多久我們不知道,只知道他當晚就死在了那家洞房后。他的儀容十分安詳,滿身是雪,像圣誕老人一樣。他或許真的聽到了什么,臉上充滿祥和,嘴角咧著一絲壞笑,半截雞雞直挺挺的,滿是傲氣。三老爺?shù)氖w被抬回了家,放在地板上。
村委會叫了些人過來商議怎么辦他的后事。婦女主任看了一眼遺體,便捂著嘴笑。原來三老爺僅存的半截雞雞依然直挺挺的,仍舊有些威風。婦女主任的丈夫村會計很嚴肅地問她笑什么。婦女主任說:“都知道他的家伙被狗吃了一半,沒想到還這么大,比你的……嘻嘻……”
村會計一聽老婆拿三老爺?shù)陌虢丶一锖妥约旱淖鞅?,再想想當年新婚時也是被這個老光棍聽的房,一氣之下一腳踹了過去。就聽“咯嘣”一聲,那早已凍僵的半截家伙馬上不見了蹤影。具體去了哪兒,當時也沒有人認真追究。
隨著物質(zhì)匱乏時代的逐漸遠去,太平盛世到來,開放時代鄰近,一群堪稱物美價廉的小姐遍布周邊鄉(xiāng)村。光棍漢大都高唱《走進新時代》,撲向姑娘們。那可是真肉,熱乎乎的,比蹲在人家房后聽聲強多了。于是,我們的鄉(xiāng)村越來越文明了,光棍漢也越來越有品位了,慢慢對聽房一事失去了興趣。
大二初夏,我去濟南參加英語口語考試。為保證下午的考試狀態(tài),我找了個鐘點房,準備午休一下。我去前臺登記時,前臺小姐鬼機靈地看著我,問我另一半呢。我說就我一個。她很鄙夷地撅了撅嘴說:“放心,什么時候來都沒事,登記你一個人就好了,真是的?!彪S后,她壞笑著小聲地對我說:“如果真是一個人,我待會給你叫一個大屁股的。”我很沒好氣地說:“媽的,叫你妹???你以為爺爺是誰?”小姑娘嚇了一跳,沒敢再吱聲。
鐘點房是三合板隔間,只容下一張床,拉上簾子,里面漆黑,正合適午休。中午12點的時候,我終于明白了前臺那詭異笑容的含義。先是左邊房間傳出了刺耳的女人叫聲,隨后右邊房間也傳出了叫聲。
躺在那里,我頓時睡意全無,精神頭極其足。下午的考試,我超長發(fā)揮,考出了一直不敢想的好成績。直到那時我才領(lǐng)悟到,三老爺六十年如一日堅持聽房是多么有哲學深意。如果我高考時也這么幸運,租到這樣的房子,我早就發(fā)達了。
三老爺已經(jīng)死了十八年了。聽房的故事已經(jīng)成為往事。如煙的往事帶走的不僅是各種記憶,還帶走了老去的傳統(tǒng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