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登錄時間的旅人
通往未來的那條路
我走在那條路上,兩旁櫻花繁盛茂密地綻放著,因為承載了太多重量,樹的枝丫微微傾垂,仿佛依戀著土地的溫度。行走在土地上的我們,并不知道土地里的溫度是怎樣的,但,植物知道。
一棵樹知道何時應(yīng)該休眠,何時應(yīng)該蘇醒,何時應(yīng)該奮力開花,何時應(yīng)該結(jié)實累累……一棵樹知道的,關(guān)于生命的規(guī)律,或許比我們更深刻。
樹與時間訂下了盟約,彼此都不違背,安靜地信守。于是,在花開時,它不會得意忘形,狂妄自大;在落葉蕭索時,它依然昂然佇立,不致消沉。不管榮茂或枯萎,都是時間的意志。
這是第二次,我走在那條路上。頭一次是秋冬之際,領(lǐng)著我來的朋友說:“如果你不忌諱的話,我要帶你去看個美麗的地方?!睘榱祟I(lǐng)略美麗,我是無所忌諱的,就這樣,我們來到了谷中靈園。
靈園,是我們每個人最終的去處,是殊途同歸的未來。因為太懼怕,我們不敢想象,甚至連靠近都以為不祥。
這些年來,與我的生命深深牽連的人,一個一個邁向了那個未來,我愈來愈不覺得恐懼,甚至有一點向往,我所愛的那些人,出發(fā)之后,去到了哪里?在做些什么呢?他們好像分別從我生命里取走了一小片,抵達(dá)遠(yuǎn)方,而我最后的出發(fā)與抵達(dá),才能完整地拼湊我自己。
我與靈園初次見面,高大的樹木滿是枯索之氣,許多壯麗的大型碑石指向天空,以一種藝術(shù)的方式,標(biāo)示出逝者的人生索引,有些寫得滿滿的,有些只是幾行排句。我被它的規(guī)模與詩意震撼,死亡,可以這么莊嚴(yán),這么瑰麗。
我站在巨型石碑前,努力辨識漢字,試圖了解一個陌生人。
如果我們愿意多一點想象,想象未來墓志銘上會鐫刻哪些字,或許,那些拼了命想爭取的,突然都不重要了;在心里糾結(jié)許多年的怨憤不平,突然都一笑置之了。我常覺得我們的煩惱和焦躁,都是對未來缺乏想象的緣故。
選擇了春天櫻花盛放的季節(jié),執(zhí)意再一次造訪,想看看傳說中夾道怒放的櫻花,該有多美。
“如果你們覺得忌諱,不用跟我一起去,但我是一定要去的。”我對同行的游伴說。
結(jié)果,沒有一個人忌諱,大家都想看看開滿櫻花的靈園,是什么模樣?我發(fā)現(xiàn)能成為旅伴的人,不管在什么樣的旅途中,一起冒險、一起跋涉、一起歡笑,必然都有些類似的生命特質(zhì)與情調(diào)。
對我來說,是舊地重游了,但是,依然被眼前的景象震懾。
那時已是落櫻時節(jié),一陣風(fēng)過,小巧輕盈如指甲片的花瓣便細(xì)雪般地翩然飛舞,引起陣陣歡呼。我忍不住伸手去觸摸,啊,是溫暖柔軟的櫻花雪啊。我站立片刻,肩膀發(fā)際便留下一片片落瓣?!胺髁艘簧磉€滿”,李后主身上的是落梅不是落櫻,但他是否也像我這樣,有點小小的苦惱和疼惜,該把這些情意纏綿的落花怎么辦呢?
許多落花被吹進(jìn)一旁水槽里,前夜一場大雨,浸泡潤濕著它們,陽光下閃動粉色光芒,宛如一個盛裝粉晶和寶石的聚寶盆。是櫻花前世的回憶吧,那些不肯忘記的回憶,都有著珠寶的貴重。
在靈園主要通路的櫻花道上,有背著書包跑過的小孩,有拉著菜籃車的主婦,有騎著腳踏車的悠閑男子,有手牽手的年輕愛侶,穿越一個個安息之地,過著尋常的生活。也有像我們這樣專程前來的旅人,在其間穿梭、跳躍、取景,拍完合照拍獨照,將落櫻繽紛的靈園當(dāng)成游樂場,享受活著自在行走的樂趣。
我走在過去,走在現(xiàn)在,也走在未來的路上。
曾經(jīng)以為旅行是一場空間的移動,漸漸地我明白,旅行也好,人生也好,其實都是時間的移動,我們只是時間的旅人,聽?wèi){時間的意志穿越。
這幾年我一直在旅行,也常常重游舊地,與我做伴的都是比我年輕的朋友,有時我會回憶起某條街口的小店,或是某座公園里的噴水池,或是某個市集的開放時間,同行旅伴便很詫異地問:“你怎么知道?”不過是偶爾浮現(xiàn)的記憶啊。而在人生道途中,我有時也能準(zhǔn)確指出某些事的發(fā)展,某些人的反應(yīng),某些心情的幽微與轉(zhuǎn)折,身邊的朋友很詫異地問:“你怎么知道?”不過是中年的歷練與洞明啊。
中年以后,對我而言不是久別重逢,而是舊地重游。
值得慶幸的是,每一次的舊地重游,我總能保持著雀躍與好奇,充滿熱情地意欲探索更多的未知,旅行也好,人生也罷,總是有著許多未臨之境,散發(fā)強(qiáng)烈誘惑。
我是一個禁不起誘惑的人,因此,2011年發(fā)生了一段小小的公職之旅。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進(jìn)入公務(wù)員體系,卻是因為香港,因為推廣臺灣文化,兩項難以抗拒的誘因,我在香港工作了十個月。那當(dāng)然是一段必須用特別色標(biāo)記起來的日子,我陪伴著新聞局走進(jìn)歷史,見證了香港人的集體意識,在維多利亞港邊的住處陽臺上,看過兩場華麗的煙花,也看過好多次的霧鎖港島。
我認(rèn)為自己不是誤闖叢林的小白兔,而是夢游仙境的愛麗絲,最終,找到了回家的路。
中年以后,我的步伐變慢了,喜歡散步更甚于趕路。想把經(jīng)過生命的風(fēng)景看得仔細(xì)些,把身邊的美好多保留一些,卻免不了憂傷的告別。
當(dāng)我的憂傷太沉重,便讓自己回到起點。
回到生命的起點,回到每場緣分的初相遇,太多的偶然與選擇,有些因為時間的安排,有些則是我們自己的一念之間。
回到起點,有的不再是遺憾,而是感激。感激與我同行的人們,感激許多年來一直閱讀著我的你。在時間的領(lǐng)地,我們彼此相伴,已經(jīng)走了這么久,從來不孤單。
讓我們也訂下盟約,就像樹與時間始終信守。
通往未來的那條路,不管是風(fēng)和日麗,或是雨雪交加,都要懷抱信心向前走。
在沙漠種花
冬天里年邁的父母親從臺灣來,我陪著他們在樓下的商場散步,逛上一圈得走一個多小時,不必風(fēng)吹日曬雨淋,也不必?fù)?dān)心寒流的冷鋒,他們在恒溫、安全、舒適的環(huán)境中進(jìn)行早起的晨運。而后又在有機(jī)超市購買蔬菜水果,回家料理。冬日的陽光是很和煦的,渾身酸痛的父親常臨窗而坐,曬足一兩個小時的太陽,他的酸痛竟然不藥而愈,身體硬朗了,心情也開朗了。
父親和母親常隔著一片海,望向港島,我的辦公大樓,看著日影退去,燈光燃亮,差不多是下班的時候了,于是,進(jìn)廚房去準(zhǔn)備晚餐。
有一天,海上起了點霧,我要出門上班時,父親站在窗前望著我的辦公大樓,對我說:“常常我在這里看你上班的地方,總覺得好像一個教堂,尤其是在黃昏或是起霧的時候?!蔽艺驹谒磉?,與他并肩,他一輩子都是個低階公務(wù)員,勞碌地工作,任勞任怨又認(rèn)命,一方面負(fù)擔(dān)著養(yǎng)家的重?fù)?dān),一方面又把貢獻(xiàn)國家社會的使命放在心上?!澳惆?,每天去上班都要有一種神圣的心情呀?!蔽业男睦镎饎恿艘幌拢瑳]表現(xiàn)出來,只是輕聲回答:“我會的,請放心吧。”幾天之后,遇見一個香港媒體,正好談到我的辦公大樓,說頂樓就是一間教堂呢,常有人在里面做禮拜。我的心又震動了一下,老人家原來是有點神通的。
在香港擔(dān)任公職的時間雖然短暫,我卻像個過動兒似的,規(guī)劃著一項又一項文化推廣活動,還把這些活動帶進(jìn)了大學(xué)與小學(xué),就像個殷勤的農(nóng)夫,埋著頭種下一株又一株小樹苗。
“你不覺得香港是個文化沙漠嗎?”香港的媒體不只一次這樣問我,我說我不覺得,因為我真的看見許多香港有心人,非常努力地開墾出一片又一片綠洲,他們的努力應(yīng)該獲得更多的鼓勵與掌聲,不該被忽視的。報上刊登了我的話語,卻畫了一幅圖譏諷我,畫中的我匍匐在一片沙漠上,卻還掩耳盜鈴地說,香港不是沙漠。
了解我的朋友為我感到不值與疼惜,我看著那幅畫卻很樂觀地想,我是在沙漠種花的人呀,若不匍匐又怎能栽種?我依然堅持香港并不是文化沙漠,因我曾置身綠洲中,吹過清涼的風(fēng);因我曾在沙漠種花,帶著滿袖的花香離開。